文|鏡觀臺 孫玥
編輯|劉狄
2023年4月末，小王（小紅書@騎手小王）和女友從成都驅(qū)車前往海南陵水。車上還有一貓一狗，后座上堆滿了貓砂、狗糧，后備箱還載著為旅居生活準備的用品。
兩天半的車程，途經(jīng)貴陽、南寧，最終抵達陵水。長途駕駛的疲憊感中，夾雜著對不確定未來的憧憬以及惝恍。小王回想，覺得自己當時挺沖動的，“裸辭gap到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直接就在那邊生活”。
Romy（小紅書@Romy辣妹居士）決定旅居，也是突然涌起的念頭。2022年夏天，Romy在紐約居家辦公已經(jīng)第三年。剛好H-1B簽證到期，她覺得“在美國待得久了有點煩，想說要不旅居一下，回國看一看”。陵水是她做數(shù)字游民的起始站。
對一迪（小紅書@Baby-貝貝）來說，陵水則是每年度“定時定點”的過冬方式。
自從2020年結(jié)婚后，一迪每年跟家人從河北老家開車南下。在河南境內(nèi)跑一天，剩下的地方跑一天。不趕時間的話，就到湛江住一晚，然后第二天上午坐輪渡到?？冢匍_三小時車到陵水。一路折騰，是為了奔赴更宜居的溫度、濕度，和空氣中的負氧離子含量。
這四年間，家庭成員里多了兩個寶寶。一迪進入新的人生階段，體驗到不同的旅居況味，也感受著陵水這座小城的發(fā)展變化。
在當代青年群體中，“旅居”的涵義，已不止于在外度假長居的物理狀態(tài)，更代表著一種“割離現(xiàn)境，體認自我”的意象。
或多或少地，大家將旅居的決定以及目的地，視作小小消解現(xiàn)實的微妙之力——撇下城市的陰霾，或枯涸的工作狀態(tài)，從岔路出去散步一圈，在更自在的旅居生活節(jié)奏里添補能量；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柔軟的人際關(guān)系里審視自我，試著完成對現(xiàn)階段個體價值的自洽。
海南陵水的青年旅居者故事，便是在這種潛伏共通的時代情緒下展開。
01 起點
小王作出旅居陵水的決定，是抱著“大不了”的心態(tài)。
“反正剛畢業(yè)，什么負擔都沒有。房子就租了半年，如果不行的話，大不了就再回成都?！?/p>
2022年畢業(yè)，小王進入廣州某車企4S門店做銷售。這家新能源車企是他一直鐘愛的品牌，但真正入職后，濾鏡馬上就被現(xiàn)實擊破了?！罢f的是早九晚六，但是到晚上八九點的時候大家都還沒有走。經(jīng)理會規(guī)定一天必須要約兩個試駕，或者有幾個意向客戶，因此每天要打幾十個電話?！?/p>
壓抑的工作氛圍之下，小王覺得不該這樣繼續(xù)下去。他想，“反正也剛上班兩個月，這個時候直接裸辭去gap，好像也沒什么太大的損失”，于是果斷提了離職。
那段時間，小王一心想離開內(nèi)卷的大都市。女友和自己都喜歡海邊，也一直向往自由的旅居生活。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去海南。
長期旅居需要有穩(wěn)定的收入作支撐。小王聯(lián)系到一份陵水的沖浪教練兼職，類似管培生，允許沖浪小白從零開始學習。參考沖浪俱樂部的位置，他提前租好一套民宿，距離海邊100米左右，租金每月1700元，跟在成都合租一間三室主臥的價格差不多。倆人帶著一貓一狗，開啟了半年的旅居生活。
圖/小王的狗在沙灘玩耍，來源/小王供圖
Romy來到陵水的時間，比小王早了一年半。2022年9月，她被發(fā)小邀來陵水，待了小一個月。
Romy原本在紐約一家建筑設計公司上班。經(jīng)同事們一致同意，工作模式改為永久性居家辦公。于是，她擁有了一份支持遠程辦公的穩(wěn)定工作，數(shù)字游民生涯也就自然而然開啟。
由于回國后存在時差問題，Romy跟公司商量，將自己的上下班時間前移。晚上七八點到凌晨兩三點遠程辦公，白天的時間則相對自由。
一迪初到陵水時，看到沿路叢聚的橡皮樹（印度榕），才知道家里養(yǎng)了10幾年的盆栽植物，原來本體這么高大；她第一次嘗到可以掰開直接吃的黃皮百香果，也切身共鳴了那句“他們在家穿著貂，我在這里露著腰?！?/p>
站在海灘上，一迪有著更加直觀的感受——“天好藍，水好綠，沙灘好軟”，眼里事事物物都變得真切可愛起來。
2022年生二胎前，一迪經(jīng)常騎著小三輪，開30里地，帶大孩兒貝貝到陵水的村子里玩。
“他們當?shù)氐拇迕筛阈α耍貔Z村、五毒村、紅高跟鞋村、老毒村……五花八門，特別奇怪?！边M到村里，就能看到當?shù)鼐用褡钤嫉姆课菪螒B(tài)。粗矮的外觀，包裹起屋檐下的濃厚煙火氣。
入夜后，擺幾張標志性的塑料椅在自家院里。幾個老友聚在一起，滋溜滋溜地喝茶，或是聊天、唱歌?！八麄冞@兒愛唱歌的，都不是像咱們那樣上KTV唱，就在自個兒家，整個大屏幕投影，低音炮一放，一唱唱一宿?！?/p>
陵水的慢節(jié)奏氣質(zhì)，既源于最真實的原住民生活，也由旅居此地的游人塑造。
02 軌跡
初到陵水，小王買了一輛電瓶車，“在這里，電瓶車可能是最后面改為 經(jīng)濟、方便、環(huán)保的出行方式?！笨臻e時，他和女友會騎著電瓶車兜繞探尋，去找周邊原生態(tài)的小眾地方，比如一片無人的野沙灘。
小王漸漸適應了陵水慢節(jié)奏的生活，日常消遣方式就三個：沖浪、健身、打游戲。沒有排課的一天，他有時五六點鐘起床去沖早浪，回來吃個早餐，再補一下覺。下午四五點去健身，傍晚帶著狗去沙灘上玩一會兒，看看夕陽。
圖/海上晚霞，來源/小王供圖
7-8月份，陵水迎來暑期沖浪旺季。整個8月，小王只休息了一天，而且常常要在海里泡一整天。兼職的沖浪教練沒有底薪，純靠課時費，忙碌一個月下來，小王拿到了15000元工資。
在小王教過的學員中，有一位比較特別，看起來年齡快50歲了，一綹白頭發(fā)分不清是染發(fā)還是天然。他告訴小王，自己是個設計師，想通過嘗試極限運動，體驗第二人生。剛好在小紅書刷到?jīng)_浪項目，特別感興趣，就專程從天津休假過來陵水，想挑戰(zhàn)一下自己。
“上完第一節(jié)課后，說實話，他的天賦并不算特別高，都沒怎么站起來過”小王和他在海邊聊了快一個小時，從各方面耐心開導，讓他不用那么在意結(jié)果，主要是享受沖浪的過程。最后一節(jié)課，這個學員沖10次浪勉強能站起來3次，但心態(tài)上已不再自我懷疑，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在陵水，除與學員交往外，小王也與大自然深度連結(jié)?！芭_風來的時候，海浪會特別大，又下著暴雨。整片天都是黑的，云很低，壓迫感特別強。這個時候，坐在海里的沖浪板上，會反觀自己與周遭世界的渺小，感慨大自然的力量?！?/p>
圖/進行沖浪教學的小王，來源/小王供圖
Romy和小王同屬“浪人圈”，都住在方便沖浪的富力灣區(qū)域，活動軌跡有許多重合。
9月的陵水，海風照拂。相比三亞和萬寧，這里游客不多，更顯安靜。Romy的小確幸，是每天早上起床，上午處理一下工作，中午吃個飯，然后下樓走幾分鐘，就能到達海邊，沖一下午的浪。
除踏浪外，Romy還著迷于雙腳踩在沙灘上，感受“沙粒在腳底輕輕按摩，仿佛釋放了一種根植于大地的能量，特別grounding。”
這里的地理優(yōu)勢也衍生出沖浪文化氛圍。沖浪同好們有個兩三百人的微信群，有時群里會發(fā)起狼人殺等桌游活動，也會組織爬山、徒步之類的戶外活動。晚上大家還會聚在一起喝酒、吃宵夜。很多伙伴是和Romy一樣的旅居者，還有一部分在陵水全職做沖浪教練。他們默契地交匯于此，在異鄉(xiāng)的悠長月夜敞開心扉，分享各自的故事，也分別在內(nèi)心細細梳理感悟。
他們都知道，彼此的真摯時刻會被聽見和記住。
03 再出發(fā)
現(xiàn)在，一迪在陵水住在家里的自建房，平時也會幫忙打理租售事務。當初小區(qū)做綠化，簡單種了些三角梅，如今細藤沿墻壁肆意生長，已爬至6層樓高的天臺。
圖/一迪居住的自建房小區(qū)，來源/鏡觀臺拍攝
隨著自由貿(mào)易港建設的推進，以及房地產(chǎn)、全域旅游產(chǎn)業(yè)的多元發(fā)展，越來越多外地人口涌入海南陵水。12月某天，一迪路過隔壁樓盤，發(fā)現(xiàn)單棟樓的燈已經(jīng)亮了2/3，“住戶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
陵水最早一批游人從10月份起陸續(xù)抵達，12月基本達到穩(wěn)定階段?！皝砺糜蔚模蛢煞N人，一波是住半年的，一波就住一個月?！苯鼉赡?，一迪接觸到的租客群體也在變化。2021年大多是老年人，去年疫情放開后，也迎來更多青年人。其中，年輕的寶媽們通常帶著學齡前的孩子各地旅居，等孩子上學以后，再固定到一個地方生活。
同時，一迪觀察到，陵水這片土地也在漸漸發(fā)生改變。例如，從前陵水不產(chǎn)茴香，全靠從大陸運送。后來，一些生活在陵水的外地人帶起了吃茴香的需求，茴香就成為因外來人口需求而引入陵水的新作物。
不斷更新的還有生活配套設施。陵水黎族自治縣人民醫(yī)院（青島大學附屬醫(yī)院海南分院）新院區(qū)的建立，對前來陵水的旅居者，尤其是寶媽們來說，是極大的便利。
一迪感覺到，現(xiàn)在大家出來旅游的心態(tài)和目的都不一樣了?！霸瓉硐裎覀冃〉臅r候，旅游可能是為了出去見世面，看看未見過的世界的樣貌。但是現(xiàn)在，更多年輕人出去旅游，更傾向于放松解壓，換一種舒服的生活狀態(tài)，更追求自個兒怎么舒服怎么來?！?/p>
決定旅居之前，小王在小紅書上發(fā)了篇帖子，想問問大家有多少存款才敢裸辭去gap。沒想到，會收到眾多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還向他詢問一些租房方面的問題。這時他才發(fā)覺，原來很多年輕人都和他一樣，想灑脫地去旅居一回，“而且看到你分享的美好生活，他們會有一種代為滿足的心理，就跟晚上看吃播是一個屬性，這真的是一種時代情緒?！?/p>
小王旅居時也常常會想：如果不在陵水教沖浪的話，之后應該去做什么？
11月，小王離開陵水，前往下個旅居目的地印尼，并在佩尼達島的精靈墜崖向女友求婚成功。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旅途中，終究會回歸大城市。
但對他而言，在陵水的半年是一段特別的人生經(jīng)歷?！皬倪^去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一定不會后悔來過。這種經(jīng)歷，可能是99%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的。我當時有這個想法，而且去實現(xiàn)了，也去努力了，體驗到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我覺得非常充實?！?/p>
Romy作為數(shù)字游民旅居至今已經(jīng)一年多了。剛開始，她的確覺得旅居是件浪漫詩意的事?！霸谂笥讶吹酱蠹叶荚诤苄量嗟刈?，而自己在游山玩水，覺得很酷?！?/p>
圖/沖浪的Romy，來源/Romy供圖
比起上班族，數(shù)字游民是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選項。生活節(jié)奏完全由自己掌控，每天幾點該干什么活，幾點該休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來安排。但同時，也需要具備很強的自我管理能力?！叭绻胍邤?shù)字游民這條路的話，還需要問一問，有沒有對自己了解到這個程度，然后才能把自己的旅居生活安排好?！?/p>
但無論何種生活方式，最終還是需要回歸現(xiàn)實，回歸日常生活的routine，柴米油鹽，思考要怎么去賺錢，怎么維持自己的生活……事實上，旅居不是脫離生活的本質(zhì)，而是在幫助消化一攤瑣細的空間里，重新找回面對日常生活的動力。
Romy目前的旅居地點，是被稱為全球數(shù)字游民大本營的巴厘島。至于會在這一站停留多久，她說不一定。
*文中小王、Romy、一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