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李彥慧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我當了半輩子的‘諾蘭黑’,但第一次我站在《奧本海默》一邊?!北本┐髮W教授、電影學者戴錦華說,“因為他以這個人物傳記提示了那個歷史時刻,而又以那樣一個歷史時刻提示我們的現(xiàn)在:科學技術是人類生命的延續(xù)、幸福的開端,還是人類毀滅的開始?”
這是戴錦華在上海圖書館日前舉辦的“重訪戈達爾、塔可夫斯基、安哲羅普洛斯”講座上提到的內(nèi)容,她同時提到了近幾年女性導演全面崛起的情況,她認為這是電影工業(yè)本身開始衰弱,男性紛紛棄船而逃的結果。她同時認為,目前一些女性導演的電影有“畫地為牢”的問題。
而ChatGPT、腦機接口、基因編輯……近兩年發(fā)生的科技巨變似乎預示著人類再次站在了技術革命的臨界點上,如何使技術進步不成為劫難?她認為,叩訪20世紀六十年代的藝術電影或許能為今天無知與困窘的人們提供答案。
女性導演崛起的原因是電影工業(yè)走向衰弱
在講座現(xiàn)場,有觀眾向戴錦華提問,是否有偉大的女性導演?戴錦華表示電影史上偉大的女性導演的確不多。她曾在FIRST影展的采訪中提到,在她看來,電影是有性別的?!皬拿浇樘卣鳌⒐I(yè)體制上、生產(chǎn)形態(tài)和組織結構上來看,電影都是男性的”,即使成就如被譽為新浪潮“祖母”的導演阿涅斯·瓦爾達,仍然在某種程度上將自己放在“助手”位置上。
她認為,女性導演的全面崛起只是近幾年的事,“究其原因是電影工業(yè)衰弱了?!贝麇\華說,“電影這艘大船要沉了,所以男性紛紛棄船而逃,而女性就像在面對任何災難時刻一樣挺身而出去接替他們。”
她也指出,目前一些女性導演的女性電影有些“畫地為牢”,“女性主義電影題材的特征是女性獨有的生育經(jīng)驗,那么無外乎是關于生育的、身體的、關于母與子等等,這些在男權社會里以絕對的生理差異派給女性的命題?!?/span>
戴錦華更認可的是像《女人們的談話》這樣的影片,“這樣的電影表達出女性的生命經(jīng)驗和獨特視野,同時是對父權社會無言的顛覆,也是對社會正在經(jīng)歷的重大文明轉折的一種飽滿而豐厚的表達?!迸畬а輵撚心芰μ幚硪磺嘘P于人類的題材,戴錦華說自己仍然在期待這樣的時刻的到來。那么該如何創(chuàng)造一種女性敘事的可能,如何創(chuàng)造一種目光而非“凝視”呢?對此,戴錦華說,這不僅是關于電影的挑戰(zhàn),也是關于新女性如何創(chuàng)造自己世界的挑戰(zhàn)。
60年代電影如何照亮技術時代
2022年9月,20世紀電影的領軍人物、法國導演讓-呂克·戈達爾在91歲高齡時選擇了安樂死。戴錦華說,戈達爾不僅在他幾十年的電影生涯里保持著一種“向道貌岸然的成年人世界永恒的青春挑戰(zhàn)姿態(tài)”,連他選擇終結自己生命的方式,都仿佛宣告“即使面對死亡這樣人類生命無法戰(zhàn)勝的事實時,人依然可以作為‘人’而做出選擇”。
戈達爾的離世似乎預示著“世紀的終結”,戴錦華認為他標識著一個變革的、反叛的、夢想的和電影藝術的世紀。在這個世紀里,藝術電影展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性的自我廝殺、人類為了理想世界而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因而,“叩訪這些藝術電影的價值不僅僅在于懷舊或是歷史回顧,還能為我們打開一扇門,直面真實的世界?!?/span>
1982年第一次看戈達爾的電影《筋疲力盡》時,戴錦華像“那猴兒喜不自勝,抓耳撓腮”,看完后很想在街上奔跑,想告訴所有人“我找到了一部我的電影”。戈達爾的電影讓她感到,在80年代的中國,自己與60年代歐洲的相遇了。
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導演的《伊萬的童年》也是震撼的,以至于她忽略了它是一種典型的“小英雄”敘事。戴錦華認為,今天我們理解和平,應該先理解和想象戰(zhàn)爭,《伊萬的童年》展現(xiàn)的正是對生與死、對戰(zhàn)爭扭曲人性的深刻思考。她也提到了塔可夫斯基的其他代表作,如《飛向太空》里超越情節(jié)本身的驚悚感,“影片里好像始終有巨大而無名的眼睛占據(jù)著、執(zhí)掌著攝影機,主人公始終處在監(jiān)視、俯瞰的目光中?!边@或許說明了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具有真正的科幻精神,始終帶著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
在戴錦華看來,20世紀60年代的電影藝術家們并不認為自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精英,他們與時代、時代的反叛者們共命運。但除了與“人民站在一起”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則展現(xiàn)了一種勇敢直面歷史、不規(guī)避歷史困境的姿態(tài)。他經(jīng)由電影媒介重塑歷史時空,達成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質詢,戴錦華說,“他總是與不同時代的失敗者們站在一起,勇敢地嘗試分擔失敗者的歷史命運。”
“當今天我們以為藝術是某些人高尚的創(chuàng)造,是高超的技藝,是今天人們相信ChatGPT宣布它能代替作家的創(chuàng)作,”戴錦華在講座中指出,“但人類的生命是脆弱而輝煌的,在向死而生中,我們能獲得我們獨有的高尚、尊嚴和創(chuàng)作?!?/span>戴錦華認為我們當下面對的是“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的整體的重組和改型”的現(xiàn)實。盡管電影在萎縮、電影藝術的社會功能和影響力在消減,但“仍然只有電影,嘗試把公共性的主題放置在我們面前,并且給我們一些體認、共同面對的空間”,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