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數(shù)字力場 佘宗明
?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曾說過:烏托邦主義的吸引力,是因為沒能認識到我們不可能在地上建造天國。
OpenAI首席科學家伊利亞·蘇茨克沃爾(Ilya Sutskever)卻用代碼敲出一句:不,我偏要。
幾天前,他跟OpenAI董事會幾名成員,對CEO山姆·奧特曼(Sam Altman)發(fā)起罷免投票,奧特曼就此出局,AI界的“911事件”就此釀成。
是大戲,就會一波三折九曲回環(huán)。OpenAI宮斗,就在幾天內變成了連續(xù)?。?/p>
第一集,驚現(xiàn)政變:OpenAI董事會起意,將奧特曼掃地出門
第二集,內部動蕩:OpenAI總裁跟著辭職,多名員工抗議變動
第三集,激烈博弈:臨時CEO站隊挺“奧”,董事會與奧特曼商談
第四集,談判破裂:奧特“反逼宮”敗北,改組董事會要求被拒
第五集,微軟入局:OpenAI新CEO上任,微軟宣布奧特曼加入微軟
第六集,風云再起:超95%員工簽聯(lián)名信,要求董事會下臺
第七集,負隅頑抗:董事會尋求將OpenAI與對家合并,微軟不批
第八集,變局迭出:新CEO有意離開,奧特曼與董事會矛盾被曝
最新一集,王者歸來:奧特曼恢復原職,OpenAI董事會被重組
反轉反轉再反轉,堪比3秒鐘一個過山車5秒鐘一個反轉的國產爽文微短劇,ChatGPT想破腦袋大概都編不出這劇情。
旁觀者說OpenAI里上演的是“權力的游戲”,OpenAI董事會表示100個不同意:這分明是“人民的名義”。
耐人尋味的是,這場政變中的焦點人物伊利亞,原本被視作站在奧特曼的對立面。
可沒多久后,伊利亞便在馬斯克家的X上發(fā)消息稱:“因為參與董事會的行動,我深感后悔。我無意傷害OpenAI?!眾W特曼讀完后,還給他點了一連串紅心。
這波內訌后儼然重歸于好的舉動,把很多拿著“快意恩仇”劇本準備對號入座的網絡編劇們給整不會了。
就在不少人嚷著“觀眾的乳腺也是乳腺”時,伊利亞還秀出了更具反轉意味的操作:聯(lián)合700多名OpenAI員工在公開信上簽字,稱如果不讓奧特曼復職,他們就離開公司,加入微軟與奧特曼共事。伊利亞還同意罷免自己的董事會席位。
而哼著“當初是你想分開,分開就分開,現(xiàn)在又要用真愛,把我哄回來”的奧特曼,最終復刻“喬布斯時刻”——他又回來了。
在網上,不少人將這場政變歸因于宗教與世俗的PK,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
在我看來,太陽之下無新鮮事,這事仍未脫離傳統(tǒng)的“左右之爭”框架。
伊利亞們在左,奧特曼們在右。
01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改用漢娜·阿倫特的話說:如果人們不知道一個群體的政治光譜,不能區(qū)分不同群體的基本狀況,不同的價值取向和觀念心智,那么,他們也就不知道如何在很多領域中行事和表態(tài)。
就拿剛當選阿根廷下任總統(tǒng)的“阿根廷版特朗普”哈維爾·米萊來說,雖然是左翼的民粹力量選上臺,可他廢除中央銀行、力推美元化、解散多個公共部門、對國有企業(yè)大規(guī)模私有化等主張,盡顯極右底色。
政治光譜存在于經濟維度,也存在于技術領域。
以“公平,公平,還是公平”為口號的左翼,對前沿技術的態(tài)度往往是夕惕若厲,總是強調要把控風險,“AI價值對齊”使他們的慣有主張,再往前數(shù)步,就可能滑向新勒德主義。
作為動能派的馬斯克,向來很難用“左右”來界定,但他在AI上的看法就接近于左翼——他經常渲染AI威脅論,認為硅基(機器)會毀滅碳基(人類)。
他之前計劃推出TruthGPT宣戰(zhàn)ChatGPT,很多人認為他是眼紅OpenAI一枝獨秀、眼紅奧特曼搶了風頭,但他更可能的動機是,對大規(guī)模AI應用的擔憂和對OpenAI商業(yè)化運作方式的不滿。他之前退出OpenAI董事會,之后簽署呼吁暫停強AI研究的千人聯(lián)名信,都與此相關。
將效率優(yōu)先序前置的右翼,則往往會接入更多商業(yè)化思維,他們篤信技術進步主義,認為技術的問題就該在技術的發(fā)展中解決,更先進的技術就是解決方案本身。
今年6月,全球頂級風投公司 a16z掌舵者馬克·安德森就駁斥加強對AI監(jiān)管的合理性,認為“AI最大的風險是不以最大努力追求它?!?/p>
細究起來,這次OpenAI變局的始末里,也穿插著左右翼激烈博弈的脈絡。
02
猶記得,在ChatGPT剛問世時,許多人都對OpenAI獨特的公司治理架構贊嘆不已——OpenAI創(chuàng)立時就定位為非盈利機構,致力于為全人類創(chuàng)造出安全有益的通用人工智能(AGI),其權力金字塔的塔尖立著董事會,董事會下面控制OpenAI的非營利母公司。
創(chuàng)始人自身不控股,大股東微軟沒有關鍵投票權,這般設計確實太反常規(guī)。當時很多人就由此反思:中國什么時候能出現(xiàn)自己的OpenAI?中國企業(yè)家何時能不只顧著低頭掙錢?
但現(xiàn)在看,它獨特的公司架構確實太挑戰(zhàn)人性了,說得更苛刻些,就是反人性。
有掙錢的能力而不好好掙錢,除非是理想主義圣徒,一般人誰能經受住這番誘惑?
某種程度上,OpenAI今天的內訌,從它一開始背負起“非盈利”使命和“為了人類”愿景,充滿著烏托邦氣質的時候,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作為CEO的奧特曼是中間派偏右,他自己曾說,他在AI辯論中屬于中間派。
作為首席科學家的伊利亞是左翼,其光譜色號偏“深紅”,他以往偶爾在媒體中出鏡都是強調AI安全問題。
作為首席技術官(CTO)的米拉·穆拉蒂,立場偏中立,跟奧特曼雖不同頻卻也相近,此次風波中,擔任臨時CEO的她力主重新聘用奧特曼,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有意思的是,不少人此前將奧特曼被掃地出門跟喬布斯當年被踢出蘋果作類比,但從擅長的能力區(qū)間看,奧特曼更接近于AI界的庫克,在融資、商業(yè)化、應用生態(tài)探索等方面的能力尤為突出;伊利亞更像是管理能力和商業(yè)思維欠缺版的喬布斯,技術創(chuàng)新能力出類拔萃。
在OpenAI發(fā)展伊始,公司處于燒錢階段,還不具備盈利能力,這時候,各方都能被共同的技術信仰維系在一塊。他們可以對大模型不計成本地投入、對AGI了無掛礙地追求,正因如此,ChatGPT才會在同期產品中做到一覽眾山小。
此時的奧特曼,其能力更多的是用在為燒錢的OpenAI融資上,而不是讓OpenAI盈利上。能拉來微軟百億投資,能吸引馬斯克投錢進來,離不開奧特曼的長袖善舞。
但非盈利組織的困境在于:很難做大。要想把規(guī)模做大,就必須走商業(yè)化路線,投資人不會一直為愛發(fā)電,企業(yè)不能一直“有情飲水飽”,這些都得靠盈利能力支撐;若不想把規(guī)模做大……很抱歉,當下已長成超級獨角獸的OpenAI,已經容不下這種“如果”了。
今天的OpenAI已非昔日可比,它面臨的,是做大做強跟非盈利之間的尖銳矛盾。
此時的奧特曼,必然會將能力用在掙錢上。就算他自己不想掙錢,他身后的投資人也會逼著他掙。
他摁下商業(yè)化按鈕,發(fā)力應用生態(tài)、拓展應用場景、拓寬盈利路徑,讓OpenAI回歸商業(yè)公司的商業(yè)化邏輯,算是順勢而為。
當此之時,幾名合伙人之間的價值觀分歧會加速凸顯。在左邊的會覺得在右邊的急功近利,不顧AI風險就將它推向市場;在右側的會覺得在左側的不切實際,技術突破若沒了商業(yè)化支撐只會是死路一條。
這就決定了,朝左的伊利亞們,跟中間靠右的奧特曼們,可以“共苦(共同打拼)”,卻很難“同甘(一塊賺錢)”。
畢竟,他們的使命,已經出現(xiàn)了歧異。
03
若將OpenAI這場紛爭置于硅谷里左右翼思潮興起和博弈的背景下,也許能看得更真切。
近幾年,隨著AI技術迎來突破性進展,硅谷兩個派別——EA(effective-altruism,即有效利他主義)陣營和“e/acc(即有效加速主義)”信徒的觀念PK也日趨激烈。
EA和e/acc的對峙,其實仍是保守派與激進派之爭在技術發(fā)展上的映射。前者認為包括AI在內的技術應該用來解決就業(yè)、疾病和貧困等社會問題。e/acc則相信技術進步無法阻止,伴隨技術革新而至的是個美妙未來。
在AI領域,EA的代表性人物是“AI教父”、卷積神經網絡理論領軍人物杰弗里·辛頓(Geoffrey Hinton)。他曾多次對外警告,AI會毀滅人類。
伊利亞正是辛頓的得意弟子,也是EA派新的扛旗者。
生于俄羅斯、在以色列長大、在多倫多大學學習、在斯坦福大學深造的伊利亞,起初曾加入谷歌人工智能團隊Brain Team,但后來因為擔心AI變得比人類更聰明,而放棄了超高薪酬,跟奧特曼一塊創(chuàng)立了OpenAI??梢哉f,他不是受金錢驅動,是為了極致信仰才加入OpenAI。
伊利亞雖然是AGI的攻堅主力,可他對AI技術發(fā)展的失控從來都不無擔憂,對AI能力商業(yè)化后的風險一直都抱以警惕。
以往接受采訪時,他就對ChatGPT帶來的假新聞、網絡暴力、AI武器等新問題眉頭緊鎖。
今年7月份,他就在OpenAI內部推動了“超級對齊計劃”,旨在確保AI發(fā)展符合人類利益。
而OpenAI原董事會中的另外三名獨立董事,也都跟EA有關聯(lián)。這其中,海倫·托納就職過的機構大多由EA信徒資助,她之前曾與奧特曼發(fā)生矛盾;塔莎·麥考利信奉的便是EA;董事會改組后唯一留下的前獨董、“美國版知乎”創(chuàng)始人亞當·迪安杰洛開發(fā)的類ChatGPT產品Poe,也隱約透露著EA主張。
剛拿到OpenAI CEO體驗卡沒幾天就不得不退場的艾米特·謝爾,也是典型的EA信徒——他在X上就說,他希望減緩AI的發(fā)展速度,并且要與e/acc一派劃清界限。
奧特曼顯然不是他們的“價值同路人”。雖然他也提出過完善AI產品監(jiān)管,但他是OpenAI高層中率先主張商業(yè)化的人。雖然他沒旗幟鮮明地為e/acc站過臺,但有人懷疑他用小號為其張目,他帶領的OpenAI也成了e/acc信徒們的“憑欄處”。他在YC時期的老友、繼任CEO陳嘉興(Garry Tan),則用把e/acc加進社交賬號名稱后綴的方式,擁護這套理論。
在OpenAI董事會中,跟奧特曼站在同條戰(zhàn)壕里的,是OpenAI原董事會主席兼總裁格雷格·布羅克曼。他這次就跟奧特曼同進退,還將矛頭對準了伊利亞。
奧特曼們跟伊利亞們的價值分歧,隨著OpenAI做大而日益顯現(xiàn)。
今年6月,奧特曼跟伊利亞兩人曾在美國特拉維夫大學同臺對談,當主持人提到AI存在的三大風險——工作崗位受到影響、黑客獲得超級智能和系統(tǒng)失控時,兩人就表現(xiàn)出了立場上的差異。
奧特曼傾向于描述AI樂觀的那面,伊利亞則主張“需要適當?shù)慕Y構來控制這項技術的使用”。
目前看,偏右的奧特曼,贏了OpenAI原董事會中偏左的幾人——這幾人未必想讓他回來,可員工和微軟不答應。
04
回看此事,用ChatGPT拉開“AI大爆炸”序幕的OpenAI,最終卻出現(xiàn)內爆,不免讓人有些唏噓。
這注定是OpenAI發(fā)展史上難以略過的節(jié)點性時刻,它充分表明:烏托邦里,終究容不下那些“世俗”的欲望。
早前OpenAI還很弱小時,矛盾隱性化,左中右尚能共存;等它成了AI領域的頂流,矛盾顯性化,左中右已無法兼容——引爆沖突的,不是利益紛爭,而是價值觀歧異。
如今奧特曼歸來,OpenAI員工、投資人和生態(tài)圈里的創(chuàng)業(yè)者大概會松口氣:他要是不在,OpenAI商業(yè)化進展減緩,帶來的鏈式反應會不容小覷。
結局雖定,爭議未息。在輿論場中,不少人在情感上站在了伊利亞一邊,認為OpenAI政變背后是科學家創(chuàng)始人奮力抵抗的悲歌。在他們看來,以奧特曼為代表的勢力想要的,是個巨型印鈔機,伊利亞們想要的,則是對人類負責任的“硅基智能”。
這很符合時下流行的輿論敘事:資本家只顧著逐利,科學家則心存良知。在這套敘事邏輯下,OpenAI內訌會被輕易歸為“利益VS良知”之爭,奧特曼跟伊利亞各自站在黑白兩端。
以利益本位的視角去看待這其中的價值觀沖突,顯然有失偏頗。
毫無疑問,在AI存在諸多風險(包括制造假新聞、AI武器等)的情況下,AI的發(fā)展需要拿捏好效率與安全的分寸,要避免只顧盡早變現(xiàn)不顧多重風險的激進商業(yè)化策略。
在“硅基VS碳基”的算力競爭越過圖靈測試奇點之前,用科技倫理約束牽制AI向失控的滑落,很有必要。
但不要因為認同純粹的技術信仰,就貿然否定必要的商業(yè)化。指望技術創(chuàng)新只追求“造福人類”不追求商業(yè)化,只能在理想主義的特有語境中實現(xiàn)自洽,在現(xiàn)實中的可能性則幾乎為零。
技術創(chuàng)新不是搭建空中樓閣,它必須立于現(xiàn)實地基之上,而應用場景和商業(yè)化能力就是地基。
沒有依托應用而來的商業(yè)化,就沒有技術持續(xù)進步——無論是技術從0到1的突破,還是從1到0.1再到1到10再到N的拓展,都需要資金支撐。而商業(yè)化能力就是反哺技術創(chuàng)新突破的“源頭活水”,缺乏應用落地,缺乏商業(yè)變現(xiàn),技術創(chuàng)新也很難走遠。
OpenAI走到今天,離不開伊利亞的技術領導力,馬斯克就說過,伊利亞是OpenAI成功的關鍵;更離不開奧特曼的商業(yè)運作能力,要是沒他,OpenAI的錢早就不夠燒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伊利亞們是相對激進的“左”,他想要的是近乎不摻雜“商業(yè)化淤泥”的“AI桃花源”;奧特曼們是比較溫和的“右”,他想要的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正常商業(yè)公司,在此前提下適度兼顧造福人類的愿景。
從伊利亞后來的反應看,他對參與罷免奧特曼表現(xiàn)出了悔意。這或許表明,他意識到了:OpenAI的長遠發(fā)展,離不開奧特曼的商業(yè)運作。這是理想主義者對現(xiàn)實的體認。
經此一事,更多人也許對尼采老師的那句話領會更深——
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如果他被扔出了他的天堂,他會再制造出一個理想的地獄。
而現(xiàn)實洪流,也總會為某些理想主義烈焰潑上一瓢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