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期主持人 | 徐魯青
近日,《電子競技不相信女性》的報道掀起了許多討論,這篇文章介紹了女性電競選手甜甜珂在職業(yè)比賽中遇到的層層壁壘,比如沒有和男隊同等的機會,甚至無法報名參賽,被質(zhì)疑沒有天賦、代打等等。類似的情況并不少見,女性選手lioon幾年前奪得《爐石傳說》特級大師賽冠軍時,也提到了遭遇性別歧視的經(jīng)歷——在她第一次參加電競比賽時,有男生對她很不爽,大喊“是女生就不要來參加了”。BBC的報道指出,全球近一半的電子游戲玩家是女性,但在電競比賽中,極大比例都是男性選手,即便競技體育中的體力影響微乎其微。
排斥女性的不只有電競。在《電子競技不相信女性》一文中,與電競相交的另一條線,是作者談到自己在籃球賽場上不被接受。這一點讓我感同身受,高中第一個學期我也選了籃球課,全隊只有我一個女生,沒有人覺得我是認真來學籃球的,要么是為了偷懶,要么是為了搶風頭。
直到一年前,我才嘗試著加入了一支足球隊,男女混踢,由于隊友之間是好朋友,所以氣氛輕松友好,大家都真正投入到游戲里。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人可以從團體競技類活動中習得那么多東西,比如如何協(xié)作配合、相信隊友意味著什么、變強求贏與玩樂感之間的尺度在哪里,但在前二十多年里,我的團體競技經(jīng)驗是完全缺失的。
01 電子游戲中的性別設定
董子琪:我喜歡玩模擬經(jīng)營類的游戲?!赌M人生》從初中到現(xiàn)在大概玩了四代,快二十年了。后來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它是EA人氣最高的單機游戲,用戶大部分都是女性,然而經(jīng)常被說成是“過家家”或者“捏臉游戲”。我更愿意將它看作是拓展創(chuàng)意(同人寫作)的好幫手,比如玩家可以在游戲中重現(xiàn)《緋聞女孩》或《生活大爆炸》的故事,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編排劇情。此外,我也很喜歡《主題公園》和《主題醫(yī)院》。
現(xiàn)在我還在ps4平臺上玩《侏羅紀公園》,是一個養(yǎng)恐龍的經(jīng)營類游戲。我喜歡乘直升飛機前往世界各地尋找恐龍化石、再開發(fā)不同基因組合的恐龍。這些游戲可能不要求手速、反應,但對經(jīng)營和創(chuàng)意的要求較高啊。去年嘗試了《如龍》,在這款打斗較多的游戲里,我最喜歡的環(huán)節(jié)還是經(jīng)營和果子店,投放廣告、激勵員工、擴大生產(chǎn)、投資房地產(chǎn)……
潘文捷:《認識電競》這本書的中文版還沒有上市,但是我注意到,緊隨著第一章“始于比特”,它的第二章標題就是“拯救公主”。“拯救公主”不僅是很多童話故事的主題,也是很多競技游戲的主題。想想最經(jīng)典的游戲《超級瑪麗》,為了拯救被惡魔囚禁的公主,我們必須控制主角馬里奧穿越蘑菇王國,應對可能遇到的挑戰(zhàn)。這一性別角色非常固定且刻板,勇敢進行冒險的是男性,等待著被拯救的是女性。如果整個電競的源頭就是“拯救公主”,那么也許排斥女性已經(jīng)寫進了這項運動的基因。
董子琪:《刺客信條·奧德賽》的主角就是可以選擇性別的,這應該是考慮到了女性玩家也想要代入。這點挺不錯的。但像《如龍》這類游戲,女性就常常是配角。游戲里有一段需要將素面朝天的女律師改造成夜店公關小姐,替她換上暴露的裙子,戴上艷麗的發(fā)飾。這段也許男性玩家很喜歡,但我有點玩不下去。
徐魯青:我平時很少玩電子游戲,但小時候是很喜歡的,回想起來,興趣磨滅是從很難找到感到舒服的游戲開始的。首先篩掉一大批肌肉男用AK47亂射的游戲,《超級瑪麗》的大部分玩家都是女性,但我們還是要代入馬里奧的身份去救碧琪公主,即使任天堂在2006年推出了《超級碧琪公主》,展現(xiàn)自己性別觀念的進步,但公主的主要武器是一把遮陽傘,她和怪物作戰(zhàn)的技能是釋放四種情緒,包括大哭。
很多游戲中的女性角色設置都以性吸引力為核心,吊帶絲襪高跟鞋是最常出現(xiàn)的裝扮,即使是早期的《古墓麗影》,女探險家勞拉可以攀山越嶺,但也一定要身著吊帶緊身衣。
02 女性不是不具備才能,而是不被相信擁有才能
潘文捷:在競技類活動中,一件無解的事情是,任何你表現(xiàn)出的負面特質(zhì)都會被當作女性群體的特質(zhì),而你表現(xiàn)出的正面特質(zhì)則會被表揚成“像男人”。比如,我學習和理解國際象棋的規(guī)則比較慢,某次和不同男對手比賽都輸了,大家會用“女生可能學得慢,沒事的”來安慰我。我非但沒有得到安慰,反而火更大了?!逗笠項壉返呐鹘强刹皇沁@樣的!我只是個人學習比較慢而已?。≡趺锤愕煤孟裎乙粋€人令整個女性群體蒙羞。而且為什么某個男生要是下得不好,沒有人來說男生就是這樣了?
最近,一個朋友給我發(fā)來的八段老師談女子劍道的話,也令我無語。這段話是這樣的:“多數(shù)男子自信心膨脹,所以他們只是全力以赴地打出去,卻少有女子是這樣的。當我在中國時,xx和xx經(jīng)常獲勝……她們是帶著劍道的陽剛之氣在競爭(當然,摘下面,就會立刻恢復女孩的面貌)。”自信、勇敢這類的品質(zhì)難道具有性別專權碼?擁有自信怎么就成為了“陽剛之氣”?
徐魯青:我在女足運動中的感受也很明顯,很多新聞報道都會使用“男子化”來指代比賽強度、力量和節(jié)奏的提升,無論是“世界女足明顯提速,女足‘男子化’特征日趨明顯”,還是“更高更快更強,中國女足男子化之路”等等。潛臺詞仍然停留在:女球員夠得上男性標準了。
林子人:讀《電子競技不相信女性》的時候,我立刻想到了韓國作家金慧珍的職場主題小說《9號的工作》。小說主人公在公司里被不斷邊緣化,“發(fā)配”到農(nóng)村地區(qū)的分公司做維修工作,發(fā)現(xiàn)分公司里全部都是被公司拋棄、等待他們自動辭職的人。這些人中只有一位女性,因為維修與她此前的工作職責完全不同,她其實并不能勝任目前的工作崗位。而這還不是她的同事最討厭她的地方,他們討厭她的最重要理由就是她的性別——因為是女性,所以需要在員工宿舍里獨自占一間房,擠壓了其他男員工的空間。他們孤立她,給她使絆子,希望她早點走,并順帶厭惡上了對向她施以援手的主人公,認為他讀不懂空氣?!峨娮痈偧疾幌嘈排浴分幸蔡岬?,很多電競隊伍不愿招納女性選手的理由之一(或許也是最便利的一個理由)就是,隊里都是男的,一個女的進來會“很麻煩”。
這其實是一個代表性的問題。當一個群體中女性人數(shù)太少,她們的存在感太弱,我們就不可能以性別中立的視角討論問題,而是以男性的視角討論問題——正如《看不見的女性》作者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Caroline Criado Perez)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訪時所說。他們看到的是要為一個女性單獨安排住宿很麻煩,卻沒想過如果這位女性通過正當途徑招募至團隊中,她的存在是有完完全全的合法性的,那要不要給她安排住宿就不應該是一個可妥協(xié)的問題。而如果隊伍中有兩個、三個甚至一半的女性,那么安排住宿是否有必要的問題就根本不會被提出來。
女性在職場空間中的物理存在只是代表性最淺層的問題,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在于,女性的才能是否能在社會中展現(xiàn)存在感。這也是《電子競技不相信女性》探討的核心問題:如果說電子競技中“菜是原罪”,那女性“菜”是因為她們本就沒有才能呢,還是因為她們首先不被相信擁有才能,被迫把大部分本應鍛煉技巧、積攢經(jīng)驗的時間浪費在懷疑自己等無意義的事情上,繼而陷入惡性循環(huán),成為自證預言?
尹清露:子人提到的這一點——女性的“菜”不是因為本來不具備才能,而是因為不被相信擁有才能——很是關鍵,這讓我想到美國女性主義政治哲學家艾莉絲·楊在《像女孩那樣丟球》中的觀點,它也可以完美地解釋為何競技不相信女性。楊在這里運用了現(xiàn)象學,指出一個人的身體不僅具有“強壯、柔弱”這樣的恒定特性,這具身體還要被身邊的關系所定義。女性作為人類是一個自由的主體,但作為一個女人,她又自古以來被認為是男人的他者,也就是她的處境否決了其主體性與超越性。所以,女人在運動時,會覺得無法自由地逾越周遭的空間,男性會向球飛奔而去,而女性會顯得怯懦,等著球的到來和給出回應。
之所以感到恐懼怯懦,是因為女性經(jīng)常對目標同時投射出“我能”和“我不能”——雖然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但這種投射只是“某人”的可能性,而不是“她”的可能性。這種不自信源于一種自我指涉,也就是同時把自己看作主體和客體,她要克服自己是一件脆弱的物的恐懼,身體才能被鼓勵而開始運作。
我讀到這里時心頭一緊,又像是長久以來無法解釋的模糊感覺被照亮了。值得注意的是,楊在這里指的“丟球”更像是一個比喻,可以擴展到不需要過多體力的游戲競技——因為重要的并不是身體的客觀特性,而是一種男性占多數(shù)的處境,處境是彌漫四周因而被我們視而不見的。
所以我也覺得,重點并不是“女性是不是能力菜”這個事實本身,而是退一萬步講,即便我們的表現(xiàn)沒有男生出色,那是什么導致了我們的不夠出色?最近又想起楊的觀點,也是因為在重讀伊藤詩織的《黑箱》以及她全新的散文集《裸泳》。雖然大家都認為伊藤是一位特別勇敢的戰(zhàn)士,但是讀過文章才知道,在面對許多針對她的誹謗和蕩婦羞辱時,她花了多大的精力來補充能量(吃辛辣的食物、像關機那樣倒頭大睡、見朋友),好讓僵硬麻木的身體恢復過來,能夠再次面對新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