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豹財經(jīng)社 陳丹
封面來源丨優(yōu)酷
在經(jīng)常被罵的漫改領域,導演許宏宇將《異人之下》拍出了豆瓣8.2的高分。
這位陳可辛眼中的“天才剪輯師”,從27歲便開始了自己的刷獎之旅——憑借《十月圍城》《七月與安生》幾乎拿遍了華語影壇高含金量的剪輯獎項。轉型導演后,他執(zhí)導的第一部電影《喜歡你》票房超過2億元,并拿下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新晉導演獎。
經(jīng)常和他合作的香港資深監(jiān)制許月珍評價他,是具備高度“服務意識”、“懂得觀眾期待”的那類導演。在許宏宇看來,拍片就是一個跟觀眾談戀愛的過程,多年剪輯師的訓練讓他有一種本能,能找到觀眾更容易接受的故事講述方式。
在挑剔的原著粉和自我表達之間,如何找到平衡?一個奇幻的異能故事如何落地?奇幻感和真實感之間如何統(tǒng)一?雪豹財經(jīng)社帶著這些問題和許宏宇聊了聊。
以下為許宏宇的講述——
核心是修煉自我
第一次接觸米二(漫畫家、《一人之下》原著作者)時,我們沒有聊改編細節(jié),而是喝了點小酒,聊起了為什么喜歡這個故事。
在原著中,異能的來源是炁(讀音同“氣”),這是修煉的根基。炁相當于每個人身上的能量,而這股能量都來源于自身,越了解自己,就越容易激發(fā)出身體的炁。但在普通人的世界,這些身懷異能的人不能被主流環(huán)境接受,成了異人。
因此,《異人之下》也是一個尋找自我、接受自我的過程。把心練成了一種力量——是我看《一人之下》的感受,修煉自我是這部戲的一個核心。
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百個導演拿到同一個劇本也有一百種拍法。不管是漫畫、網(wǎng)文還是其他IP的改編,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把觸動到我的那些點放大,讓觀眾感受到。
在跟米二的溝通中,我們都有一個非常清楚的共識——我們不是復刻一個作品,而是要找到這個項目本身的靈魂。如果找不到能打動我的“魂”,也可以按照漫畫一個一個鏡頭真人化,但我覺得不會給予觀眾力量,演員也不知道怎么表演。
譬如,在異人演武大會上,有一場張楚嵐和張靈玉的對決戲,在兩年多的籌備過程中,我反反復復在對這場戲,越看越覺得厲害,每天都會想到新的點。在最后的呈現(xiàn)中,我設計了一個漫畫和動畫中都沒有的空中俯拍鏡頭——張靈玉和張楚嵐都體力不支倒地,構成一個太極圖。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這就是我在這場戲抓到的點。
從張楚嵐和張靈玉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來看,兩人一陰一陽,互相對照。張靈玉受困于眾人眼中完美的形象,將自己的異能——陰五雷視為污點,嫉妒著可以修煉陽五雷的張楚嵐;而張楚嵐被很多人輕視、看不起,也渴望像張靈玉一樣被世人尊重。在這場打斗戲中間,我們加入了一段張楚嵐的內心獨白,他幻想自己穿著張靈玉標志性的純白道服,這是他理想中的一個自己。
這場打戲要呈現(xiàn)的就是陰陽的力量——既互相克制又能互相成就。在觀眾看得很爽的打戲中,能植入概念,這讓我拍得很嗨。原著《一人之下》中有很多這樣的場景、劇情讓我覺得很嗨,經(jīng)常忍不住問米二,“你是怎么想到的?”
觀眾看《一人之下》的一大新鮮感來源,是我們講述了一個自己文化語境下的超級人類的故事。在這個題材上,不可能復刻西方的IP,因為我們不能相信一個人被蜘蛛咬了就變異了,這在我們的文化中是沒有根基的。
但在《一人之下》這個故事中,米二呈現(xiàn)了這類故事的文化根基。力量源自于我們體內,我們先天就擁有炁,有的人能調動,有的人調動不了,想調動就要修煉、付出。米二用一種很現(xiàn)代、很有趣的圖像處理方式,呈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幾千年的一些概念,這讓我們在影視化的時候也可以玩很多新東西。
《異人之下》確實是一種新的類型,這種新不只是類型的新,也適用年輕人喜歡或者說更現(xiàn)代的方式,講述我們已有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有需求,從自己的文化根基上進行精神探索,道、佛學、五行等元素時下在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平臺都十分火熱?!懂惾酥隆穼鹘y(tǒng)文化概念的很多解讀很有意思,能夠喚起觀眾的興趣。
而且米二創(chuàng)作姿態(tài)特別好,跟觀眾是平視的。我們拍《異人之下》也不能站在高處,必須得貼著觀眾的生活講故事。
創(chuàng)新,難并興奮著
一個奇幻故事要落地,遇到的困難比我想象中多很多。
米二的原著給了我們很多線索,比如故事的主線、人物的命運軌跡、世界觀的設定,我們的改編就是要把這些線索形成一個閉環(huán)。不能說我做了主線就忽略了人物,做了人物就忽略了現(xiàn)實感,改編都是在不斷地嘗試、琢磨、尋找這幾個點。
即便做足了準備,在現(xiàn)場拍攝中還是經(jīng)常心里沒底。
馮寶寶和張楚嵐在校園里追逐的那場戲,是開機后一周拍攝的。在那場戲中,馮寶寶要用刀砍掉張楚嵐的所有衣服。馮寶寶是一個沒有記憶且不會變老的女孩,還老是動不動就拿刀出來砍人,動不動說要埋人。
放在仙俠故事或二次元中,大家很容易接受這種設定。但在都市生活中,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學校,衣服怎么被砍掉?怎么讓觀眾相信這個場景?演員怎么表演?——我們在腦海中琢磨了無數(shù)遍,準備了很長時間,但到了現(xiàn)場,還是感覺像什么都沒準備一樣。
如果是古裝題材,沒有人會問你走在街上為什么會突然飛起來。但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就飛了,觀眾很有可能會出戲。如何將現(xiàn)實感和奇幻感融合,讓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具備真實度,這是一個難題。我們跟觀眾一樣,也是第一次嘗試這樣的戲,既興奮又忐忑。
直到殺青那天,我們把部分素材剪輯成了8分鐘的片花,大家圍在一起觀看。看著片花,我才知道我們到底在拍什么,這種感覺太特別了。
這部戲所有讓我覺得難的點,也是我創(chuàng)作的興奮點,我很享受這種難。因為它代表我們在做一件正確的事,不在我的舒適區(qū),也不在觀眾習以為常的創(chuàng)作模式里。
在劇中,我們保留了很多原著中二次元的、夸張的、充滿幻想的表達,并不是因為這是一個漫改作品,純粹是因為我覺得好玩或者說適合,而且也不會損害敘事,可以試試看。有一些東西不確定觀眾喜不喜歡,但是想到了都可以嘗試。如果做這個題材還是抱著保守的心態(tài),這個也不嘗試那個也不探索,就很難創(chuàng)新。
從第一部戲開始,我就很喜歡這種元素。在拍《喜歡你》的時候,有一場周冬雨和金城武吃完河豚后在公交車上陷入幻想的戲。當時,陳可辛(《喜歡你》監(jiān)制)并不是很贊成,他覺得有點假,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愛情戲要搞這種。但是我真的很想拍,影視劇應該是能給予觀眾幻想的,我喜歡在一個偏現(xiàn)實的世界中創(chuàng)造一些沒那么現(xiàn)實的情緒或者環(huán)境。
拍完這場戲后我很開心,觀眾也會跟我討論、互動,河豚成了我在很多社交平臺的頭像。如果沒有那時的嘗試,可能我今天也不會拍《異人之下》。
創(chuàng)新一定是有風險和實驗性的,但這些都是跟觀眾交流的過程。無論是美術、攝影還是演員,如果他們想到一些新的東西,在整體的環(huán)境里也是對的,但是有點風險,要不要嘗試?那就試一試唄,演員想演就演唄,大不了我多拍幾條。
這是一個創(chuàng)新題材,我時刻提醒自己要保持這樣的心態(tài)。
我做了這么多年剪輯,很清楚哪些位置是可以進行這種嘗試的。我可以在這里偷偷塞點東西給你,如果你能看到,就能get。
好特效不靠砸錢
《異人之下》有超過12000個特效,幾乎每個鏡頭都有特效出現(xiàn)。
比如,張楚嵐、張靈玉的金剛咒以及諸多雷元素的異能,這些鏡頭如果不在現(xiàn)場模擬光效,后期做出來就會很假。這是一個發(fā)生在現(xiàn)代世界的故事,我們偷不了巧,如果一個效果不真實、一個道具不合理,觀眾就會出戲。
所以,我們花了比正常拍攝多了一倍的時間,用來在現(xiàn)場調試燈光和亮度。劇中的閃電會越來越大,這時燈光如何調整,跟演員的表演如何配合,都體現(xiàn)了技術的難度。追求真實,制作難度便大大增加了。
另外,劇集制作的預算不如電影多。一個大制作電影的成本,可能就能抵得上《異人之下》的27集。如果按照一集43分鐘算,我們相當于拍了13部半電影。在追求真實感的基礎上,如何把控成本,也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
在這類型的項目制作上,如果對觀眾友好了,可能對投資方不友好。反之亦然。高昂的成本導致相關的項目立項非常艱難。市場上可能只有幾位導演能拿到非常高的預算去做一部電影,劇集項目更是少之又少。
我希望中國奇幻類型的影視劇可以普及,讓越來越多創(chuàng)作者可以有機會創(chuàng)作這個類型的作品。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按照以前那種方式——投入很多時間和成本肯定是不行的,我們需要尋找一種突破。
過去3年,除了《異人之下》我什么也沒做,但這也是我最忙、事情最多的3年,我們想找到這個突破口。
經(jīng)過3年多的實踐,我認為突破可能來自創(chuàng)意和創(chuàng)作者本身對技術的了解。
特效不在于砸時間,最后拼的是創(chuàng)意。有了創(chuàng)意之后,會有很多解決問題的路徑。像去年的奧斯卡最佳電影《瞬息全宇宙》,特效團隊只有5個人。再比如,好萊塢著名電影特效制作公司——工業(yè)光魔,是在上世紀70年代拍《星球大戰(zhàn)》時成立的。那時沒有所謂的特效,也不知道怎么做,就是喬治·盧卡斯帶著一群人把他們腦海中的畫面想辦法拍下來。
所有的特效都不是為了技術而技術,而是為了創(chuàng)意而技術。
我們在籌備和拍攝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很多創(chuàng)意,如果沒有現(xiàn)成的解決方案,就會把這些問題丟給技術,問問他們有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
比如,在《異人之下》第十三集中,有一組鏡頭從正面看人物一直在往下降,但演員是站在平地上的,這個鏡頭如何實現(xiàn)?再比如,武術指導想到了一場很棒的打斗戲,特效又怎么配合?
在拍攝過程中,特效團隊和整個劇組會就這些問題不停地交流。我跟《異人之下》特效公司的老板從第一部戲就開始合作了,就像兄弟一樣。我們想要探索更多更新的特效方式,最終目的是能夠把成本降低、把想象力提高。
AI技術的發(fā)展,也可以幫我們節(jié)省很多制作成本。
《異人之下》中有一個虛擬數(shù)字人扮演的角色——二壯,她的異能是電磁波。我們在籌備時就想讓虛擬人來飾演這個角色,剛好阿里影業(yè)有一個數(shù)字人厘里,合作水到渠成。
虛擬數(shù)字人在廣告、演出等商業(yè)化領域已經(jīng)有一套成熟的流程,但她從來沒拍過戲。虛擬人物怎么表演?需要背后的技術團隊提升算法,并按照我們的要求把所有技術環(huán)節(jié)重新過一遍。
這些要實現(xiàn)起來都不容易,但如果我們不去嘗試,就永遠在原地。我們沒有想要一步登天,也許走一步退兩步是常事,但只要有明確的目標,不斷嘗試,總能做出成績來。
跟觀眾談戀愛
第一次見米二那天,我們辦了一個活動,請了很多喜歡原著的UP主和KOL過來,大多是90后、00后,聽他們講這個故事。劇集臨近上線,我們又把他們請來提前看片。
劇集上線后,我也經(jīng)常看彈幕和網(wǎng)友評論,大家的一些批評意見我都會看。
其實,觀眾提出的99%的問題,我們都反復思索過,并作出了我們認為更好的選擇。如果觀眾反饋不理想,我們也會反思是哪里出了問題,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好。這是一個吸收和交流的過程。
拍給誰看——這是一個問題。如果我是一個藝術片導演或獨立電影導演,我可以把所有表達放在電影里,不管觀眾怎么看。電影可以是非常藝術、純粹的個人表達,我也有很喜歡的藝術導演,像英格瑪·伯格曼。
但我們做的這種題材,更多是面向大眾的。米二寫了那么好的故事,如果因為我不在意觀眾、不理解觀眾,導致很多人棄劇,那真是很對不起他。
拍片就是一個跟觀眾談戀愛的過程。我要了解你的感受是什么,懂你,才能把我的想法告訴你——我想讓你們看到這個故事最寶貴的地方,并希望你們能夠接受。這也是我這么多年做剪輯的心態(tài),在幫別人剪片子的時候,就是在尋找一種觀眾更容易接受這個故事的講述方式。
這不是取悅與被取悅的關系,而是一種互動的狀態(tài)。
入行這么多年,我是幸運的,遇到了很多很好的導演,很多創(chuàng)作上的朋友,當然也有挫敗的經(jīng)歷。做剪輯時,我曾被導演“趕跑”過,也曾深深地懷疑過自己。最辛苦的當屬剛入行做導演助理時,收入微薄不說,天天凌晨三四點才到家,第二天一早九點又得出門。媽媽心疼我,有一天回來,發(fā)現(xiàn)她給我裝了一保溫杯的雞湯,旁邊還放了一摞報紙的招聘信息,都是類似于公務員的崗位,工作穩(wěn)定假期又多。
那一刻我很感動,但我也不想放棄。因為這是一個我喜歡的行業(yè),我喜歡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這些年來我?guī)缀醢阉袝r間都用在了工作上。在北京時,幾乎都是家和公司兩點一線,可能幾個月回香港一趟看看父母,十幾年如此。
所謂辛苦也好、挫折也罷,都只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想做的東西越來越明確了。
從《喜歡你》《穿越火線》《一點就到家》到《異人之下》,這些作品都是我尋找自己的過程。《喜歡你》尋找的是自己理想中愛情的樣子,《穿越火線》想要探索的是用游戲的方式面對人生,《一點就到家》是回到家鄉(xiāng)尋找自己是誰。《異人之下》則是在一個更高的維度尋找自我——從傳統(tǒng)文化、東方哲學的角度,思考“我為何為我”。
制作《異人之下》這3年,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方向——現(xiàn)實奇幻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奮斗目標。未來,除非有一個非常好的故事,有我在那一刻想要的人生表達,否則我應該不會離開這個題材。我想做出一種影視作品,有視覺創(chuàng)新,能夠讓全世界觀眾欣賞、喜歡,同時也帶有我們獨有的文化印記。
這不是一個導演就能完成的,需要一群有共同信念的人。
這3年中,我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們組成了一個“熱血動物聯(lián)盟”,希望可以一直交流、共創(chuàng)。一方面創(chuàng)造出更多奇幻類型的故事,另一方面也積累人才、技術和經(jīng)驗。
如果再早幾年接觸《異人之下》,我可能不會拍這個項目。但技術發(fā)展至今,我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很多中國優(yōu)秀的題材和項目也在等待突破點。但突破不是僅靠技術便能實現(xiàn)的,還需要很多會用技術的導演和創(chuàng)作者。
畢竟,想象是一切價值的根基,我們想做更新鮮和與國際接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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