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聲Pro  張一童

大約六年前，當馬玥第一次看到《完美陌生人》這部電影的時候，就有了把它改編成舞臺劇的想法。

這部由保羅·格諾維瑟執(zhí)導的意大利電影，講述了一次好友聚會中，由于公開手機訊息而引發(fā)的一場彼此之間的信任危機。

這的確是一部外行人看了也覺得適合改編成舞臺劇的電影：場景簡單，大部分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餐桌上；人物性格迥異，關系復雜，又極具戲劇張力，提供給演員充分演繹的空間。

吸引馬玥的還有電影背后對人性的洞察，盡管整個故事都由手機引發(fā)，「但它所蘊含的人性其實和幾百年來的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有一個媒介把這件事激化，讓它更極端了。」

當馬玥投入到具體的改編和排演工作中，她才發(fā)現(xiàn)這部看起來適合改編的電影，真正改編起來有太多需要解決的難題。比如，如何補齊電影中沒交代的細節(jié)，塑造更接近中國觀眾文化理解，又有信服力的角色；又比如，電影中通過剪輯實現(xiàn)的時空變化如何以合適的方式搬到一個舞臺場景中。

甚至連原片太話劇也是個難點，如果原片的故事表現(xiàn)已經(jīng)如此接近舞臺，還怎樣提供給觀眾預期之外的體驗，馬玥和團隊在舞美上反復推敲。

甚至直到首演前一周，她才最終定下了這部劇的尾聲，在此之前的每次排練，她都跳過了這個環(huán)節(jié)。

「一開始非常痛苦，我總是想嘗試不同方式，一直在換，排的很慢，所有人都要不斷走出舒適圈，但越到后來，大家越開心?！?/p>

話劇《完美陌生人》導演馬玥

9月，《完美陌生人》首輪演出在位于安福路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上演，制作人趙媚陽說，演出期間，幾乎每天都能有十多萬票房，對于一部剛剛進行首輪演出的新劇而言，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成績。與此同時，話劇《完美陌生人》的豆瓣評分超過8.7分，大部分觀眾留下了五星的評分。

馬玥細讀了詞條下每個觀眾的評論，主創(chuàng)團隊設下的每一個暗示幾乎都被觀眾看到，甚至延伸出很多她都沒想到的解讀。

這有點像首場演出時，她坐在控臺，能聽到劇場傳來的觀眾笑聲，馬玥自己梳理過，《完美陌生人》的笑點并不多，在她眼里可能只有個位數(shù)。

但此起彼伏的笑聲傳過來，甚至笑個不停，聽得馬玥都有點懵了，「但這就是現(xiàn)場感，是一個人在家看電影沒法體驗的，是只有劇場才能實現(xiàn)的?！?/p>

1、給每個角色重新做小傳

作為一部改編自電影的話劇，《完美陌生人》保留了原作的絕大多數(shù)情節(jié)，「但對于每一個人物，和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故事點，會做一些強弱的選擇?！?/p>

這其中的部分刪改是為了匹配中國觀眾的情感認知和倫理習慣。比如，卡爾洛塔的車禍嚴重程度做了調(diào)整，從致人死亡到導致自己流產(chǎn)；又比如，比安卡前男友來電的內(nèi)容從原來的男女關系問題變成了寵物相關咨詢。

「我們也希望通過這個改編讓比安卡這個角色更干凈一些，和其他人物進一步拉開距離?！惯@也是馬玥和團隊進行人物改編時的核心思路和最終目標，「讓觀眾更能體會到在每一個角色身上，我們想說的到底是什么?！?/p>

主創(chuàng)團隊為每一個角色都重新做了詳細的人物小傳，這些小傳長達兩三頁，詳細敘述了每個角色的前史，他們的出身、教育背景、職業(yè)現(xiàn)狀、婚姻情況、彼此之間的關系等等。在排演過程中，這些角色細節(jié)仍然在不斷改動、充實。

「讓這些人物更清晰，電影里有很多細節(jié)是模棱兩可的。」

錢芳飾演的艾娃是全劇最難演的角色之一，看上去提出玩這個游戲的她是一切的罪魁禍首，但她為什么要做這樣的提議，她的心路歷程是什么樣的，這些沒有交代的過往信息需要在話劇舞臺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展現(xiàn)。

話劇為艾娃增加了強迫癥這個小細節(jié)，她不停地整理餐具，要求朋友們坐在固定的位置，這種對外部秩序的不斷強調(diào)，背后反應的恰恰是她內(nèi)心世界的混亂，「她是個很擰巴的人，她明明已經(jīng)失控了，但是不愿意承認這點?！?/p>

劇情里另外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除了佩佩之外的其他三位男性都收到了周末足球賽的邀請，佩佩因此感到受傷。

「對于觀眾只是一閃而過的一個點，但我們需要在創(chuàng)作上給演員支撐，為什么佩佩會這么失望，這么生氣。我們設定這四個人在小學的時候就是因為踢足球成為好友，此后的幾十年一直關系非常好，這也解釋了性格、背景千差萬別的四個人為什么可以成為朋友?！?/p>

這些細節(jié)的補充增加了人物魅力。劉炫銳飾演的佩佩是和電影里差別較大的一個角色，也是收獲最多觀眾喜愛的一個角色。

和原版中臃腫的胖子形象不同，話劇版的佩佩有了更多貼近扮演者劉炫銳的氣質(zhì)，馬玥和編劇團隊豐富了佩佩的興趣愛好和日常生活，他喜歡樂高，喜歡觀星，房間里除了樂高就是天文書，主動提議看月食，特地帶著望遠鏡來，講起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就會滔滔不絕。

「佩佩是一個既孤獨又溫暖的人，要如何體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我們最終設定他可能是一個天文愛好者，也因此有了一段關于星軌，以及人與人關系的非常美的獨白?！?/p>

2、什么是只有舞臺能提供的

角色之外，馬玥考慮最多的就是，當把影視化這么成功的作品搬到舞臺上，用什么樣的呈現(xiàn)方式，才能讓看過電影和沒看過電影的觀眾都滿意地走出劇場。

話劇獨特的現(xiàn)場感是主創(chuàng)團隊抓住的關鍵詞。

主創(chuàng)團隊選擇了多時空同步呈現(xiàn)的方式，整場話劇沒有做轉臺和場景更換，而是把廚房、餐廳、客廳、衛(wèi)生間等幾個場景都同時在舞臺上呈現(xiàn)。

拆掉了不同空間之間墻面，觀眾們可以同時看到，不一樣的人在不一樣的空間正在做什么，并且這些行為之間是有關聯(lián)的。

「這是劇場性的一種體現(xiàn)，你可以讓觀眾自主選擇焦點，多時空同時進行，觀眾在劇場就有了可選擇性，參與感會更強?！柜R玥希望觀眾能來到劇場二刷、三刷，當他們盯著不一樣的角色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信息。

全劇的三次轉場都沒有任何臺詞，觀眾只能聽到聲音，和看到畫面，「讓觀眾只是觀察他們?！?/p>

馬玥希望通過舞美設計的創(chuàng)新和觀眾形成更多互動。

演出的前20分鐘，舞臺被一個像窗戶一樣的玻璃遮擋，很多人都建議去掉這個遮擋，因為認為會影響觀影，但馬玥堅持留下。

「它像窗格，能產(chǎn)生一種窺探感，就像在透過窗戶，窺探別人的生活，特別當在特定的幾排看的時候，窗戶的格子會在某個瞬間擋住所有人的眼睛?！?/p>

除了柯西莫的手機鈴聲，電影中的音樂并沒有在話劇里保留。馬玥向聲音設計提出，不要旋律性強的背景音，而希望能把聲音作為一種角色心理活動的外化。

以餐具碰撞、說話等自然音營造真實感之外，《完美陌生人》的舞臺音效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壓抑、緊張感，「這雖然是一個大家聚會的場景，但其實沒有那種輕松的氛圍，每個人都充滿緊張感。」

大幕落下后的鏡子，和鏡子里投射出的自己，給大部分看過劇的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鏡子之前，主創(chuàng)團隊圍繞舞美已經(jīng)做了7版方案，最后一稿甚至準備出細節(jié)制作圖了。

「當時離我們排練已經(jīng)很近了，但是我堅持要改用鏡子的這個方案?！惯@種堅持來自馬玥對主題的理解。

戲中的7位主要角色，每個人都是另外6個人的一面鏡子，又通過另外6個人更好地了解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

「我想講的主題并不是猜忌，而是希望大家看完這部戲，能從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看到自己，能夠思考自己怎么和自己相處?！?/p>

3、走出舒適圈

正式開演前10分鐘，艾娃和洛克的演員已經(jīng)走上舞臺，在廚房忙碌，整理客廳的餐具，艾娃斜倚在陽臺抽煙時，兩人自然地閑聊。

這是馬玥刻意設計的，她希望能留出一個時段讓觀眾們逐漸安靜下來，慢慢剝離出外面的世界，與此同時，也拉進觀眾和戲劇的距離，「這就是生活中自然發(fā)生的一種狀態(tài)?！?/p>

馬玥上一部導演的話劇作品《大餐》也是一個餐桌戲，那時候她就想在作品中呈現(xiàn)中一種新的舞臺呈現(xiàn)，「我越來越追求真實感，追求一種自然表達?！埂洞蟛汀泛汀锻昝滥吧恕返挠貌铜h(huán)節(jié)都是真吃，食物的香氣在劇場前幾排彌漫，成為感官體驗的一部分。

具體到表演上，馬玥要求演員之間有真實的交流感，一個代表性的細節(jié)是，他們的臺詞很多時候并不是一個人說完，另一個人再說，而是像日常聊天一樣，是交疊著進行的。

這種互相交錯的對話在觀眾眼里可能很隨意，但對臺上的演員們而言，這種生活一樣的自然交流感卻是要通過非常精密的設計和反復磨合才能實現(xiàn)。

「排練前期總是痛苦的，我總會嘗試不一樣的東西，主創(chuàng)、演員們也要不斷打破很多東西，跳出所謂的舒適圈，這些都需要勇氣，也需要耐心。」

對于馬玥而言，變得逐漸清晰的另一件事關于透過具體的呈現(xiàn)形式，她所想表達的內(nèi)核到底是什么。

「過去有時候會刻意尋找一個溫暖的落點，但現(xiàn)在我想展現(xiàn)的就是生活真實的樣子，不管是好的，壞的，殘酷的，還是溫暖的，我都直接呈現(xiàn)給你，不需要我去評判，每個個體有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和認知，觀眾會有自己的回響?！?/p>

結束在上海的首輪演出后，《完美陌生人》將繼續(xù)在天津、大連、西安等地展開巡演?！傅谝惠喲惭莸目诒亲钪匾?，像上海首演期間，最開始票也動得不快，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加演三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