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呂雅萱
界面新聞編輯 | 翟瑞民
“大家到醫(yī)院旁邊的賓館來，說個事?！?023年9月10月，大病患兒媽媽楊娟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拉進一個微信群，拉群的人是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下稱“中華兒慈會”）9958兒童緊急救助項目（下稱“9958項目”）河北廊坊團隊的籌款人。
“柯主任卷錢跑了”，籌款人在賓館小房間里說完這句話，楊娟當場傻掉了，一行前來的幾個患兒媽媽當場癱坐到地上哭起來。
連日來，有關中華兒慈會河北廊坊一負責人涉嫌卷走千萬款事件引發(fā)廣泛關注。中華兒慈會9月13日已發(fā)布聲明稱，該會從未委托過柯某孝個人為9958兒童緊急救助項目籌集資金，并稱涉事人員柯某孝不是該會工作人員，僅是志愿者，其已被警方拘押，正在接受調(diào)查。
盡管中華兒慈會否認與這次疑似詐騙事件的關聯(lián)，但對于眾多大病患兒家屬來說，他們根本無法分辨清楚柯某孝的籌款行為該如何界定。眾多患兒家屬拿出了本該為孩子治病的救命錢，有的甚至去借貸參加所謂的“配捐”活動。如今血本無歸的他們，該向何處求救？
“志愿者”還是代理人？
楊娟的兒子在4歲時確診了神經(jīng)母細胞瘤，正在山東省腫瘤醫(yī)院兒科住院治療，吃靶向藥一個月需要花費1萬多元，做一次CAR-T治療要10萬元。目前楊娟的兒子正在接受免疫治療，6輪做下來要花費180萬元。3年來，楊娟一家為了給兒子治病已經(jīng)花了100多萬元，積蓄早已掏空。為了籌錢給兒子治病，楊娟一家在年初賣掉了浙江老家唯一的房子。
楊娟第一次接觸到中華兒慈會9958項目是在大病患兒家屬群里，多個地區(qū)的9958項目籌款人在群里每天發(fā)配捐回款活動的信息。楊娟看見病房鄰床一個患兒家屬報名參加9958項目的配捐活動，“捐出去4萬元，一個月后就能回款4.1萬元。”
“手里只有這么多錢，孩子每天都在不停地花掉，手上的錢又不能生出更多的錢，怎么辦？投出去能回個千把塊錢的房租錢也行”，楊娟心動了。在信任中華兒慈會是大平臺的基礎上，今年6月，她也嘗試參加9958項目配捐，給河北廊坊一位籌款人提供的私人賬戶轉(zhuǎn)了10.2萬元，對方承諾一個月之后配捐回款10.4萬元，并讓楊娟準備好相應金額的發(fā)票。期間楊娟了解到，這位籌款人還有一個上級，就是柯某孝，他是9958項目河北廊坊的主任，兩個人也都是白血病患兒的家屬。
楊娟一個月后收到中華兒慈會賬戶轉(zhuǎn)來的10.4萬元回款，這使得她對9958項目配捐活動更加信任。8月5日，她又給柯某孝手下另一位籌款人轉(zhuǎn)過去14.5萬元，對方承諾9月15日回款15萬元。楊娟記得，當時臨近99公益日，籌款人在病友群里宣傳配捐比例會提升，一個家長還從網(wǎng)貸平臺借了30多萬元轉(zhuǎn)賬過去。
但是，楊娟最后沒有等到15萬元回款，等來的是柯某孝卷走了患兒千萬元救助款的消息?！跋裎覀冞@種大病家庭，真的是拿出了娃娃的救命錢，如果沒有這個錢，醫(yī)院都不會用藥，這就相當于孩子會沒了命?！睏罹暾f。
9月11日，楊娟一行11個患兒家屬從山東趕到北京的中國兒慈會辦公大樓門口。中華兒慈會工作人員拿出了一份解約書，顯示中華兒慈會9958項目已于2023年3月31日和廊坊救助站解約。但楊娟說，他們此前沒有在任何渠道看到這封解約書。
9月13日晚間，中華兒慈會發(fā)布公告稱，柯某孝近日已被河北省三河市公安局燕郊治安分局拘押，正在接受調(diào)查；中華兒慈會從未委托過柯某孝個人為9958兒童緊急救助項目籌集資金；柯某孝不是中華兒慈會工作人員，曾在中華兒慈會9958兒童緊急救助項目河北廊坊地區(qū)合作機構中當過短暫的志愿者。
中華兒慈會在公告中還回應，網(wǎng)上所傳1000萬元資金，經(jīng)中華兒慈會核實，中華兒慈會的賬號從未收到過這些資金。據(jù)了解，當事人將資金打給柯某孝個人賬戶，并曾從柯某孝個人賬戶獲得返款。
柯某孝究竟是不是9958兒童緊急救助項目工作人員？界面新聞此前注意到，“9958兒童緊急救援”公眾號曾在2023年2月24日發(fā)布推文稱，“中華兒慈會項目四部9958廊坊團隊主任柯孝善”獲得中華兒慈會2022年度最佳領導力獎。目前，該推文中包含柯孝善及其頭銜的文字已被刪除，推文修改時間顯示為2023年9月7日。
多位慈善界人士告訴界面新聞，柯某孝的身份不能被中華兒慈會所表述的“短暫的志愿者”來定義。北京某慈善基金會理事長肖宇對界面新聞表示，從被卷走的1000萬元資金量來看，柯某孝跟患兒家屬或籌款中間人之間應該建立了長期的信任關系。上海某慈善基金會秘書長袁悅亦對界面新聞表示，按照慈善圈內(nèi)說法，中華兒慈會與柯某孝應該是授意與代理關系。
肖宇表示，在慈善行業(yè)內(nèi)，柯某孝的角色被稱為地方代理人，中華兒慈會給代理人提供品牌授權、技術支持和話術培訓，代理人在地方為基金會籌款，代表基金會去開展培訓、支配資金、承諾撥款等，在當?shù)刈龃壬祈椖康穆涞貓?zhí)行，基金會會給代理人補貼。
“這在業(yè)內(nèi)幾乎是一個默認的角色，基金會在地方培養(yǎng)一個執(zhí)行項目的人才成本非常高，所以通常就會在本地尋找比較熱心公益、有一定觸達能力、政商關系比較發(fā)達的人”，肖宇說，“這個人會繼續(xù)在當?shù)匕l(fā)展自己下面的籌款人，他就是基金會在當?shù)氐拇匀?。?/span>
袁悅告訴界面新聞，為了方便籌款，基金會會給代理人一個類似顧問、志愿者的頭銜，雙方不會簽勞動合同，因此代理人不是基金會的全職員工。代理人要將籌款轉(zhuǎn)入基金會的賬戶中，“如果沒有入賬，則是基金會失職失查。”
肖宇認為，對于大部分基金會來說，能在地方找到熱心公益、有一定觸達能力的人并不容易，通常是在項目本身服務的對象中尋找，比如9958項目會在大病患兒家屬里尋找，遇到一個合適的對象會比較慎重地保持合作，“所以柯某孝這次的事件其實在慈善圈里比較少見?！?/span>
但也有慈善圈內(nèi)人士認為，代理人是靠拼業(yè)績拼出來的，基金會定下一個籌款數(shù)字目標，發(fā)展籌款人去市場上拉捐款，“誰籌到的錢多就會給誰一個主任頭銜”。
慈善組織“唯籌款至上”
據(jù)中華兒慈會官網(wǎng)介紹，中華兒慈會成立于2010年1月12日，是具有民間性質(zhì)的全國性公募基金會。9958項目是兒慈會自主品牌項目，成立于2012年，針對社會上0-18歲的困境兒童尤其是大病貧困患兒實施有效救助。
大病患兒救助項目在網(wǎng)絡上長期有較高關注度。中華兒慈會年報顯示，2022年，中華兒慈會年度捐獻收入7.15億元，9958兒童緊急救助項目年收入2.272億元，在27個重大公益慈善項目中最高。
大病患兒救助為何成為慈善寵兒？接近9958項目的慈善人士譚永軍告訴界面新聞，大病患兒尤其是血液病、腫瘤患兒的治療時間長達幾年，看病的支出通常百萬元起步，對于短期內(nèi)回報高的配捐項目，大病患兒家屬捐款的意愿十分強烈。據(jù)他了解，每年99公益日之前的籌款期，很多大病患兒家屬甚至專門去借貸準備好一筆錢。
在他看來，一些慈善項目正是切中了大病患兒家屬的心理，許諾家屬高配捐比例和激勵金，誘導他們借貸捐款并承諾配捐返款，用營銷話術最大化吸引大病患兒家屬投入資金，一些地方在執(zhí)行中“非常像傳銷集資行為”。
大病患兒救治過程復雜并長期化，家屬通常需要準備大量資金，這是該群體被基金會籌款人盯上的另一原因。譚永軍打了個比方：“一個籌款人手中握著500個大病患兒家屬資源，動員每人投10萬元，就有了5000萬元，而如果動員普通捐助者，每個人捐5元，為了達到5000萬元同等捐款額要動員1000萬人，相比之下，前者是不是容易得多？”譚永軍表示，大病患兒家屬成了一個人頭數(shù)字，成為慈善項目籌款人爭搶的資源。
我國慈善法第四條規(guī)定，開展慈善活動，應當遵循合法、自愿、誠信、非營利的原則。北京在明律師事務所律師李鵬霞對界面新聞表示，中華兒慈會9958項目許諾高額配捐和激勵金，用營銷手段向大病患兒家屬募集“善款”，誘導家屬借貸參與并承諾配捐后返款，涉嫌非法慈善活動，屬民政部門應當查處的行為。
作為一家基金會的秘書長，袁悅認為，一些慈善項目的籌款人成了“銷售員”，籌款能力比全職公益人強得多。但她并不認同這種籌款至上的慈善理念——籌款效率高的背后意味著，籌款人可能使用了粗暴的籌款方式，把金錢價值觀凌駕于慈善價值觀之上，背離了慈善事業(yè)的助人初衷。
袁悅指出，近些年，我國公募慈善基金會有一個不良現(xiàn)象是，籌資額度成為基金會工作的考核指標。基金會員工的績效、晉升與籌款額度掛鉤。圍繞著籌資這一至上目標，基金會投入大量資金用于線上投放廣告、線下發(fā)展代理人、橫向擴張以搶奪市場份額，少有人選擇深耕細作一個項目，著重于解決社會問題。
“慈善項目成效來得很慢，不好KPI化，而且有失敗風險，但籌資可以快速見成果?！痹瑦傉f。
少數(shù)慈善基金會的籌資行為甚至游走在法律邊緣。中國慈善家曾在2022年9月30日報道，西安善行基金會籌款廣告在抖音、微信、百度等平臺上刷屏，有人在瀏覽微信公眾號時，頁面突然彈出西安善行的廣告，出現(xiàn)“每月固定扣款”字樣，但并未提示金額大小，輸入密碼就直接扣掉100元。
2023年6月26日，西安市善行公益慈善基金會因5項違法行為被西安市民政局吊銷登記證書，并被列入嚴重違法失信名單。
中華兒慈會此前被曝將大筆籌資用于投資理財。據(jù)2020年央視報道，中華兒慈會2018年財務報告中顯示，截至當年底，該會短期投資中銀行理財產(chǎn)品的賬面凈值達到4.09億元，與年初數(shù)相比，理財收益為4400萬元。
“慈善基金會存在的意義是解決社會問題，而不僅僅是有本事做社會動員，籌到很多錢”，袁悅說，一家慈善基金會如果只注重玩金錢游戲，不斷在籌資、宣傳、投資上下足馬力，不關注慈善項目的實際成效，那么基金會只是“過路財神”，無法產(chǎn)生真正的社會價值。
譚永軍指出，此次疑似詐騙事件，是一系列非正常運作資金行為所帶來的不良后果，將受助人置于風險之上，不僅沒有解決社會問題，還制造出新的社會問題，蠶食了慈善行業(yè)的道德標準和社會信任，在整個行業(yè)起到惡性示范的效果。
袁悅表示，她不否定籌款對慈善事業(yè)的重要性，但慈善事業(yè)不應該只圍繞籌款來打轉(zhuǎn)，如何在基金會內(nèi)部扭轉(zhuǎn)唯籌款至上的觀念機制，回歸慈善初心，切實用籌款去推動解決社會問題，以此次事件為契機，整個慈善行業(yè)需要去思考這個問題。
9月14日，中華兒慈會相關負責人孫丹丹對央廣網(wǎng)·中國之聲表示，下一步，中華兒慈會將會上線一個籌款項目，用于幫助此次事件中的受害家長。
（除李鵬霞外，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