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一部長達3個小時的,國外歷史人物傳記類電影,上映一周能拿到2.5億票房實在令人意外。不過,如果是諾蘭的作品,那么一切又變得合理起來。
踩著暑期檔的尾巴,《奧本海默》8月30日在內地上映。雖然無法吃到檔期的紅利,卻正好躲開了激烈的競爭。
早在海外市場上映一個月的《奧本海默》,如今累計票房已有8.8億美元,成為影史第二部破8億美元的R級片,這也是諾蘭導演生涯票房第二高的作品。北美市場的火熱延續(xù)到了大陸市場。上映三天票房破億,豆瓣評分從8.7上漲到8.9,在排片低于《孤注一擲》的情況下,連續(xù)4天奪得票房日冠,貓眼最后預測票房上漲到了4.18億。
社交平臺上關于《奧本海默》的討論一直在活躍,從對非線形敘事解讀到對故事背景科普,電影滿足了所有社交媒體的內容二次創(chuàng)作。上映第四天,百度指數高達361917,高于2020年《信條》峰值指數294194。
只要在國內上映,諾蘭的電影總會掀起一波討論熱潮,這樣的“禮遇”少有發(fā)生在其它外國導演身上。即便是國內票房最高的羅素兄弟,觀眾對漫威超級英雄的興趣遠高于他們;締造3D市場的卡梅隆,觀眾更傾向于贊嘆和分析技術;唯獨諾蘭,觀眾不僅在討論電影的方方面面,還在試圖分析和定義他。
從1998年《追隨》開始算起,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觀眾幾輪迭代,如今當我們再次討論諾蘭,我們到底在討論什么?
制造困惑
《奧本海默》是諾蘭的第12部長片,也是他執(zhí)導生涯中最長的一部電影、第一部非虛構的歷史人物傳記類電影。
在兩到三年一部新片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下,53歲的諾蘭依舊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和創(chuàng)新意識,縱觀他的作品可以發(fā)現,他幾乎很少踏入重復的題材?!缎请H穿越》的宇宙黑洞,《蝙蝠俠三部曲》的超級英雄,每一次嘗試都大膽新奇。
在諾蘭的電影里,“非線性敘事”總會出現。所有故事都被剪輯或敘事結構切割成碎片,然后交錯拼接,最后還原成一個意味深長的答案。這種結構上的繁復,大多數導演避之不及,因為它很容易給觀眾造成困惑,但是諾蘭始終堅持制造困惑。
困惑雖然復雜,卻存在巨大的解讀空間。這既滿足了諾蘭想要的深層次表達,也讓觀眾有了思考的遐想?!侗I夢空間》里陀螺有沒有倒下,《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里韋恩有沒有死去,這些都成了諾蘭與觀眾跨越時空障礙的精神互動。
諾蘭將電影塑造成了一個“智力玩具”,給予觀眾恰到好處的智識優(yōu)越感,同時,又為故事注入一定人性哲思,帶來一種高階思想的滿足感。這套跨越各個題材構建的非線性謎語敘事,打破了長久以來好萊塢的傳統(tǒng)套路,也擊中了中國的觀眾。
如果說李安是靠著絕對感性,用人類共情打通東西方情感隔閡,那諾蘭就是靠著絕對理性,用科學魅力勾連起東西方思想差異。
2010年,《阿凡達》帶給了中國觀眾好萊塢技術層面的震撼,《盜夢空間》又進行了一次故事內容的沖擊。那一年,內地電影市場年度總票房首次破百億。
好萊塢的視覺奇觀被國內觀眾認同不難,但靠著高信息量的故事得到國內觀眾認同實屬不易。
《盜夢空間》之后,諾蘭電影獨樹一幟的“高級感”逐漸脫離了小眾影迷圈層,邁入大眾視野,電影影響力隨著影迷群體的口碑擴散成為了市場共識。
在豆瓣TOP250里,諾蘭電影有6部電影位列其中,其中,《星際穿越》《盜夢空間》位居TOP10。
獨有的迷影文化與風格特色,讓諾蘭在中國有了一群忠實的影迷群體,知乎、B站、豆瓣等平臺,對于諾蘭的討論往往是帶有諾蘭個人風格的電影總結和追捧。在豆瓣,諾蘭的影人頁有25萬關注人數,遙遙領先第二位的昆汀16萬人次。
在互聯網的發(fā)展之下,諾蘭粉絲的聲量也在不斷擴大。2017年,吳京的《戰(zhàn)狼2》拿下55億票房,不久后《敦刻爾克》上映,諾蘭來華宣傳,一個電影論壇邀請兩人對談,消息一出引起巨大爭議,雙方粉絲罵戰(zhàn)不休,最后吳京宣布因“行程沖突”不參加論壇,事情才算結束;同時期的電影宣傳活動,諾蘭參與《十三邀 第二季》節(jié)目錄制,對許知遠的提問,諾蘭粉絲并不滿意。
如今,時隔六年來華宣傳,“諾蘭狂熱”仍在。8月22日,諾蘭北京首映禮在環(huán)球影城舉行,當日登上熱搜榜,貓眼想看新增19863人。
北京首映禮狹長的紅毯上,諾蘭跟圍欄外的影迷們羞澀又親切地互動。在很多場合,諾蘭都表達過觀眾的重要性,在他看來,觀眾是電影的一部分。
區(qū)別于部分導演,諾蘭自我表達的感性總是屈從于電影藝術的理性判斷。在《南方周末》一篇名為《對話諾蘭:奧本海默,“有史以來最重要的故事之一”》的采訪中,諾蘭提到,“我的電影,遠比大家想的更關注制作實務。我真心覺得自己比較像職人而非藝術家,我不是假裝謙虛才這么說。
締造神位
從《阿凡達》在全世界范圍內刮起3D狂潮,到網飛席卷而來的流媒體大勢,面對電影產業(yè)這幾年的波動變化,很多采訪都會問到諾蘭,會不會選擇流媒體,會不會選擇數字攝像機。
諾蘭的回答沒變過,沒有考慮。
作為最負盛名的膠片控,諾蘭對膠片的熱愛是難以想象的,演員約瑟夫·高登·萊斯特曾在一個節(jié)目里說過,諾蘭的錢包里都裝著膠片。
一個永遠在電影上冒險的人,卻又矛盾地極其守舊:不用智能手機;不用第二導演團隊;拒絕補拍;堅持實拍。
拍《星際穿越》提前一年種下一片500英畝的玉米田;拍《蝙蝠俠:黑暗騎士》炸了一棟樓;拍《信條》炸了一架波音747飛機。這次拍攝《奧本海默》,片中的核爆場景,諾蘭還是沒用CG,而是和視覺特效總監(jiān)用了幾個月的時間進行技術試驗,對爆炸效果不同的爆炸物進行了微觀拍攝。
而這樣煞費苦心的鏡頭,諾蘭沒有選擇放大和加重,只是截取部分,充當合適的背景,保證奇觀化的場景不至于喧賓奪主。
諾蘭對電影的捍衛(wèi),忠誠且果斷。2020年,長期合作的華納宣布受疫情影響,17部電影將流媒體發(fā)行,諾蘭公開表示抗議不滿,轉身以院線上映為條件與各大電影公司談判,最終決定與環(huán)球合作《奧本海默》。
在韓國宣傳《奧本海默》時,諾蘭在一檔韓國綜藝里提到,他為什么如此堅定要求電影在影院上映,“對我來說,影院觀影的真正本質,是把人閱讀小說帶來的主觀體驗與觀眾觀影共鳴相聯結,沒有其他媒介能夠將兩者結合起來,這是影院觀影特有的重要要素。”
扎實的電影技藝以及龐大的影迷群體,讓諾蘭可以游刃有余地合作好萊塢巨星,也擁有一定的話語資本與好萊塢大廠進行談判。在《綜藝》的一次采訪中,華納聯合總裁邁克爾·德·盧卡表示,仍舊希望諾蘭可以回歸華納。
可以看出,諾蘭在好萊塢獲得了少有的“特權”,可以自由決定自己作品的商業(yè)性與藝術性,也正因如此,他被外界稱為“好萊塢最后一位電影作者”。
但在這個樂于造神與弒神的時代,諾蘭并不安全。
早期互聯網影迷圈層文化所構造的諾蘭“金身”,隨著互聯網發(fā)展,粉絲基數的擴大,以及電影文化的變化,逐漸剝落。2014年《星際穿越》后,作品相關爭議開始出現,更是在2020年的《信條》達到了頂峰,Metacritic評分首次低到70分以下,爛番茄評分也首次低到了69%,在中國也不例外,豆瓣評分7.6,是諾蘭作品豆瓣評分最低的一部。媒體和觀眾的雙重否定,讓諾蘭第一次遭遇口碑危機。
《信條》所帶來的口碑危機,無法決定和定義諾蘭之后的電影生涯,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長期以來藏匿在他電影中的問題,在時代風潮激烈審判下顯得刺眼起來。
走向大眾
“諾蘭現象”的狂熱到冷卻,跟電影市場的變化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早期中國電影市場并沒有完全商業(yè)化,電影等文化消費主要聚集在一二線城市中產階級家庭,而諾蘭電影本身的燒腦懸疑和哲學思考的特性,符合這類群體的精英審美,長久以來,“諾蘭現象”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習慣。
觀察諾蘭電影在內地市場的表現可以發(fā)現,票房占比中一二線城市是絕對主力。藝恩數據顯示,2010年《盜夢空間》的一二線城市票房占比達到了85.3%,這種大比例的情況到了2017年的《敦刻爾克》依舊沒變,一二線城市票房占比73.6%。
諾蘭電影能夠給予影迷群體內容的滿足感,卻也因為較高的觀影門檻,阻擋了更多的普通用戶。隨著電影市場的不斷擴大,普通觀眾開始決定一部電影最后的成績,下沉市場變得重要起來。
近些年取得不錯成績的引進片都得益于下沉市場。去年暑期檔票房季軍《侏羅紀世界3》10.59億的票房中,51.6%都是來自于三四線城市。
正因為如此,《奧本海默》決定有所行動,漸漸開展下沉市場的宣發(fā)活動。一方面,照顧到之前的精英群體,選擇在北京上海兩座一線城市進行首映禮活動,參與一些傳統(tǒng)媒體采訪,另一方面,《奧本海默》進行一定程度的短視頻營銷,諾蘭與幾位B站UP主進行交流,在環(huán)球影畫抖音號發(fā)布電影相關物料。
雖然,目前短視頻宣發(fā)套路仍然陳舊,無法開拓出新思路,觸及到更廣泛的普通觀眾,但是得益于短視頻的傳播力,諾蘭相關片段在二創(chuàng)中漸漸有了一定話題度。因為諾蘭在各種場合大贊男主基里安·墨菲,粉絲戲稱“愛蓮說”,相關CP剪輯在這段時間重新有了熱度。一套組合拳下來,《奧本海默》的三四線城市票房超過了40%。
不過,《奧本海默》熱度的擴大,也讓更多人發(fā)現了問題。長久以來諾蘭電影里對女性角色的忽視,以及缺少對女性故事的挖掘,在當下性別意識崛起的時代,顯得更加明顯。電影學者戴錦華曾批評到,諾蘭的作品就是“男人回家的故事”,“始終聚焦于某位攜帶著創(chuàng)傷、缺憾、障礙、疾患的男主人公,敘寫男主人公的某種掙扎,嘗試通過這種極端個人的故事去觸碰某種社會寓言?!?/p>
在《奧本海默》相關話題討論里,諾蘭忽視女性科學家的事情,網友也表達了不滿,微博熱搜出現話題“奧本海默中沒有提到的女科學家們”。面對市場的變化,諾蘭需要注意到除了電影的創(chuàng)新,可能還有新的社會思潮涌現。
性別議題上諾蘭滯后,但在時代議題上,諾蘭總是具有一種“前瞻性”,讓他的電影成為“預言”。
《蝙蝠俠:黑暗騎士》上映后的恐怖主義,《信條》上映后俄烏戰(zhàn)爭爆發(fā),《奧本海默》這次更是切中了核危機。諾蘭開始寫《奧本海默》的劇本時,兒子說現在沒人擔心這個了,但是上映后,世界變了,兒子不再說了。
制作周期幾年的作品,無法對當下的社會情緒和社會事件負責,但是諾蘭的觀察和思考,判斷和疑惑總會讓他的作品與現實進行必然的觸碰。
對時代情緒無意為之的精準判斷,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諾蘭的“悲觀”。諾蘭成長于新好萊塢電影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同時也是美蘇冷戰(zhàn)和越戰(zhàn)后期,風起云涌的社會思潮大量出現,到處充斥著岌岌可危的快樂。
這種時代焦慮和生存危機根植于諾蘭的大部分作品之中,在這次的《奧本海默》這種恐懼變得更加赤裸。奧本海默的人生面臨幾重悲劇束縛,為了拯救人類需要先制造出毀滅人類的原子彈,為了造原子彈在政治斗爭中被羞辱利用,人物的悲劇性貫穿始終。
諾蘭在多個場合表達了對《奧本海默》的滿意,稱它為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巔峰之作。某種程度上來說,諾蘭從對時間執(zhí)著的追尋,變成了對時代沉重的思考。
燒腦懸疑所造就的“高級感”已然成為陳舊的標簽,對時代情緒描摹所形成的“認同感”正在成為諾蘭電影新的標簽。
或許諾蘭清楚電影環(huán)境的變化是巨大的,所以他始終在開拓電影的認知與邊界,這種求變心態(tài)讓諾蘭近些年作品變化極其明顯。這種變化之下,“諾蘭現象”也應隨之改變,這離不開諾蘭,當然,還有他的影迷們。
前不久爛番茄發(fā)起一個票選活動,由網友投票誰是25年以來最佳導演,諾蘭得到了第一。只可惜,活動沒有獎杯。